巨匠初心｜崔如琢:不要用西方皮毛否定中国文化

　　前言：2016年2月25日，中国画家崔如琢向故宫文物保护基金会捐赠1亿元现金的新闻在社会各大媒体论坛上炸开了锅。在人们好奇地追问着现金来源、画家身价的同时，我们与崔如琢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他多年来在艺术圈中的历练和感言让我们更加理解1亿元现金捐赠背后的动机和他对中国文化传承现状的深深忧虑。他以一位艺术家的敏感指出中国民族的崛起一定是建立在民族自信的基础上的，而民族自信则来源于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敬畏，但令人扼腕的是，近一百年来，我们一直在用西方的文化皮毛来否定自己的文化和历史，缺乏面向中国传统的教育和传承，中国的美术教育尤受其害。

　　中国画的本质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能够让人类无限地发展下去

　　崔如琢从幼年时期师从郑诵先学习书法，后投入李苦禅门下学习绘画，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坚持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学习和修炼。而他成年后又长期生活在海外，遍观世界各大著名博物馆藏，因此我们最关心的是他对中国艺术的本质的探索和理解。崔如琢先生指出，西洋画的本质是科学，而中国画的本质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天人合一。谈及近期多位从艺者吸毒被抓的事件，崔先生评论道：“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画中国画的艺术家有吸毒的，倒是画西洋画的有不少（吸毒的）。”或许从这一事实也能间接地证实中国绘画与中国哲学的一脉相承，并对人类的终极信仰和精神寄托有所裨益。

　　崔如琢：“我并不否定科学，但是科学是有局限性的，而哲学是无限的。我们为什么要继承传统？清华有个校训，‘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这其实是《易经》的一卦，有三千年的历史。老子的《道德经》有五千字，它本身就是中国的一篇哲学著作，实际上它是在《易经》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中国精神的本质是能够让人类无限地发展下去。所以我在《谈艺录》里讲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一百多年来忽视的问题，就是基因问题。什么叫传统？我说传统就像人的遗传基因，基因是不可以改变的，但是可以加强营养。基因可以壮大，不能改变。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满清开始走入低潮，西方开始进来了。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文化上，艺术上，对中国展开了全方位的侵略。中国做着挣扎，两次洋务运动实际上是一种挣扎的表现，但是都失败了。在面对西方的这些侵略上，我们民族开始采取投降的姿态，这一点不如日本。我们鸦片战争和日本的明治维新，几乎是同一时期，但是日本的做法是学西方，不失去自己。中国不是，中国学西方、否定自己。”

　　不改变现在的艺术教育体制，就无法培养出大家

　　崔如琢：中国艺术教育一直是强调“中西合璧”，所谓“中西合璧”不是以中为主，是以西为主来改造东方，改造自己民族的艺术。这是一百多年来，艺术家走过的路，代表人物是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吴冠中。在这四个代表人物里头，我认为最好的是徐悲鸿。因为徐悲鸿虽然画油画，并且是画得最认真的，可是他没有完全否定自己。徐悲鸿书法写得也不错，徐悲鸿也进行收藏，比如《朝元仙杖》等等。从这个角度来讲，徐悲鸿的态度是对的。而林风眠、吴冠中书法一点都不会写。吴冠中不但不会写，而且还否定。他否定的代表人物就是齐白石，他说齐白石没有创造。齐白石怎么能没有创造呢？齐白石是从传统中走出来的大师，他创造的方面太多了，只是你吴冠中没有看出来。所以从这一点来讲，中西合璧这条路走了一百多年，我觉得不能否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否定的，就是说中西合璧绝对不能成为民族的主流。

　　国家不分大小，不分强弱，不分历史悠久与否，每一个民族都应该宣传自己的主流文化，这是民族自尊。你不能够脱离这个民族发展的历史，和它生存的空间。一味地认为它是强国，所以它的文化就要输出，这种观点其实是错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个世界所以可爱，是因为多元的文化，就跟一个花园一样，有各种各样的花，这花园才漂亮是吧。百花齐放才是春。

　　作为中国画家，对自己民族的历史和艺术，首先要有敬畏之心，然后要深入地去学习和探索，走出一条自己的路，这点是很难的，但是也必须要走。每个艺术家，都应该有自己的个性，都应该有自己的艺术风格，而做到这一点是艺术家一生奋斗的目标。我觉得目前中国的美术界是混乱的，中国美术界的思维是西方的，基本上都是向西方看，基本上都是用西方的东西，来改造民族的东西，这是我们美术教育的现状。你比如现在还提倡素描教育，我觉得画中国画根本不需要素描，但是现在还要画素描。画素描的结果，就是六十年我们美术学院没有培养出一个大师，一个大师都没有。所有盖棺定论的大师，都是民国培养的。你说齐白石也好，傅抱石也好，潘天寿也好，李可染也好，李苦禅也好等等，没有一个是建国以后培养的。建国以后只有一个大师，大家公认的就是黄胄，黄胄小学毕业，初中都没上，是赵望云的弟子。三十岁得奖以后来到北京，在北京虚心地向老前辈学习，向传统学习。可是我们美术学院毕业的几百万个毕业生，没有一个比黄胄画得好，可是黄胄一天美术学院也没上过。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有问题的，还是苏联体制、素描体制，这个体制一定要改变。不改变，就不能培养出真正的中国画家，这就是现状。

　　所以面对目前的现状，加强对传统的认识和教育，是非常重要的。而对于西方的东西，你要知道任何的艺术和文化都是有土壤的，都是有历史的。一方水土养一方文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盲目地去学西方的那些东西，绝对是皮毛。徐悲鸿到法国学的是古典油画，实际上是皮毛。林风眠、刘海粟去学的也是皮毛，吴冠中学的更是皮毛。而这些皮毛的东西，应不应该学，应该学，因为我们没有。但是我们不能拿这个皮毛，来否定自己，本末倒置。中国的佛教是印度的，现在印度已经没有佛教了，印度的佛教和中国的哲学结合起来以后，才有了生命力，才产生了我们两千多年前的佛教和佛教文化。所以佛教在中国已经不是印度的，是中国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认识中国的文化。印度连第一语言都改成了英文，而不是印度文，所以这个民族已经消失了。所以印度这个国家就很可悲。如果说我们中国，把我们的第一语言改成英文，那我们中华民族就没有了，将来没人再能够看《道德经》了，没人能够看《易经》了，没人再看《孙子兵法》了。你这么来一想多可怕，这么一个伟大的民族。我在美国的时候，《纽约时报》登出一篇文章，写的是从汴梁，从开封到纽约。就是八百多年前的开封，就是当时（宋朝）的汴梁，是全世界唯一人口过百万的城市。当时北宋的经济（体量）是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五，就是GDP。那是我们的祖宗，我们现在不如祖宗，我们的GDP占世界第二，但是比例很低。我们康熙乾隆时候，我们的GDP还占全世界一半多呢。所以我们要很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现状是不如我们的历史，不如我们的祖宗。

　　中国梦的魂就是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的复苏

　　崔如琢：所谓审美标准就是一个民族的标准。因为我们历史那么悠久，我们有那么灿烂的文明，灿烂的艺术，得到全世界的承认。你去到西方各大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到德国的博物馆，荷兰的博物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波斯顿博物馆，堪萨斯博物馆、加州博物馆、芝加哥博物馆，哪一个博物馆没有中国艺术品？从商周的青铜器，到北魏北齐的石雕，到隋唐宋以后，到现代的中国书画。历代大师的精品都在那陈列。中国为什么叫CHINA，是瓷国。中国的瓷是世界无与伦比的，可是这些东西是我们祖宗创造的，我们有那么优秀的文化，你看你眼前这些西周的铜器，刚才一进门看到的战国镏金的铜器，还有唐代镏金的佛，宋辽时期的金片，乾隆的屏风，历代官窑瓷器。这些东西在世界上都是无与伦比的，可以说都是我们自己民族的骄傲，都是历史创造的。而这些东西我们不能丢掉。像我们的宋代缂丝，我们现在看来以后真的很惊讶，这种丝织品现在西方做不出来，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忘掉了。可是从文化的角度来讲，五千字的《道德经》，它有多大的容量，六千字的《孙子兵法》有多大的容量，为什么西点军校要把《孙子兵法》当作必读的教科书？这是我们几千年祖宗的东西，人家美国西点军校都要学，为什么？它太精炼、太深刻了，它的军事理论核心是中国哲学。所以我要讲，如何给自己民族的历史定位，如何吸取菁华。现在我们的年轻人，重视外文，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却一塌糊涂，那真的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我们这个民族最可怕的就是缺乏民族自信。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提出了中国梦，中国梦的魂是什么？中国梦的魂就是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的复苏。如果说按照这种战略部署，完全让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能够恢复，那我们才能够真正地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才真正地能够回到历史上的汉唐盛世。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为此而欢欣鼓舞。因为这个民族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理想、有寄托、有精神家园。可是我们很长时间，这个民族失去了凝聚力的原因，就是缺乏精神寄托。

　　中国政府的文化部门应该反省，中国的企业家应该出更多的力。

　　崔如琢：从我们国家来讲，政府对文化上这种支持和走出去，做得是很不够的。就所有艺术方面，包括电影，包括戏剧，包括美术，包括民间艺术，都是做得很不够的。所以对习主席的中国梦的理解，理论上在研究，没有实践。所以我觉得文化部、中宣部，包括政府的各个部门，都应该反思。因为文化是我们民族的优势，历史我们最悠久，我们的文化是最灿烂而光辉的，西方人没法和我们抗衡。五百年前的西方艺术还应该是沙漠时候，马可波罗访问我们中国的时候，看到中国人用纸钱都很惊讶，那是元代。元代已经是中国的尾声了，元明清。所以西方这几年在进步，而我们（相对更早的历史来讲）脚步却放慢了。但是艺术家要学历史，历史是由很多宝库组成的，故宫就是一个宝库，故宫是我们民族的象征。我希望它能够健康地发展。我把钱捐给故宫其实也是抛砖引玉。我希望我们的企业家多关心点文化，不要光忙着赚钱，尤其是故宫这种艺术宝库，更需要去关心和支持。艺术家根据自己的条件，可以量力而行。

　　采访\撰稿 石玥 摄影：王煜恺、陈思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