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美术馆十年经营之道：一本账和三颗心

今日美术馆馆长高鹏

　　因而把民营美术馆看作商界功成名就的丰碑只是一厢情愿，因为这碑立得容易（只要有钱），但“维护”起来却并非一朝一夕，并非有钱有力就可以。中国第一家民营美术馆——今日美术馆至今已走过第十个年头。今日美术馆现任馆长高鹏告诉搜狐艺术记者，民营美术馆在中国的体制环境中想要活着暂且不易，要做一个保持先锋性和学术性的“当代”美术馆，必须要有一本账，三颗心。这一本账是对美术馆多样性收入的清晰规划和严格执行，三颗心则分别是对艺术的诚心，对公众的责任心，以及长期运营的恒心。这一本账三颗心，让今日美术馆在中国民营美术馆零历史、零参考的基础上闯出了自己独特、可持续的经营之路，并成为国内民营美术馆竞相学习、参考的范本。

今日美术馆

　　“现在是一个族群化的时代”

　　搜狐艺术：从2015年开始，我们既有对未来的探讨，像未来馆的展览，也有对今年的致敬，像吕胜中的大型回顾展，不仅在内容上体现了先锋性和学术性，并且努力开拓行为艺术、声音、影像等多种艺术形式，同时在公教、和受众的互动方面有很多的大胆尝试，除了“当代”，今日美术馆的定位是什么？

吕胜中作品

　　高鹏：去年（2015年）我们提出了一个主题，“温暖、温度、能量”，在2016年、2017年，我们要同时坚持两个不同的方向，一是先锋实验性，二是学术回归性，这两点非常明确。我们的所有展览其实都会围绕这两点，无论是声音艺术、肢体行为等艺术形式，或者是挖掘青年艺术家方面，以及对互联网科技、全息影像的运用，今日美术馆永远是一个先锋、实验的平台，它在拓展当代艺术的领域和语言，也在发展当代艺术的一种新的可能性。所谓回归就是学术性的回归。今日美术馆有自己的学术，因为学术本身就有很多的定义和范围，对于我们来讲，其是就是把那些似乎大家已经遗忘的，但是非常重要的人，重新拉回公众的视野。

　　搜狐艺术：今日美术馆的“当代”有确指的年代范围吗？

　　高鹏：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属于当代领域的，特别是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比如说今年的吕胜中个展，以及明年的何云昌个展。他们在中国的当代艺术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是因为现在很多当代艺术，都是以市场为导向的，而这些人并没有一个特别耀眼的市场。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艺术类别和形式，不是因为他本身不重要。所以他们更需要美术馆级的这种大展。今日美术馆在学术性和人文回归的时候，会特别锁定这一部分的艺术家，让大家去感受到这些艺术家的能量和力量。

艺术家何云昌

　　今日美术馆对“当代”有自己的理解。我在英国读博士的时候，我的导师是东亚当代艺术和现当代艺术特别重要的学者。在欧洲，特别是在英国学术界，中国的当代艺术其实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就是说，在整个东亚地区，其实是日本在当代艺术当中，提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物派和动漫美学，我的导师主要就是研究这个领域的。所以当时我自己就是很骄傲的跟他在讲解我所理解的中国当代艺术，因为我又是央美毕业的，我们学校出了多少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结果我没说完，这个老师就给我打断了，他直接问我，你说的是哪个版本的艺术史、是谁写的，那你准备跟谁、跟哪版艺术史继续做研究？当时我已经读到博士了，我第一次突然间被当头一棒，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其实艺术史是有很多版本的，它不具有唯一性。

　　另外，我曾经参加过一个重要的国际研讨会，当时是国际著名非裔策展人奥奎恩做学术主持，全世界来了很多专家。有一些是现代主义的专家，有一些是后现代的专家，还有一些是当代领域的专家。大家在很多问题上争执不下，就吵起来了，有些专家并不承认“Contemporary当代”这个词，很多人就是坚持认为，目前为止，还是在“后现代主义”，也就是现代主义之后，根本没有“当代”，很多人说如果要继续用这个词，大家就不要讨论下去了。后来奥奎恩就提出一个新词，“超级后现代主义”，我当时觉得特别搞笑，因为从2000年我进入央美，就觉得当代艺术是理所当然的称呼。结果到了2009年，快十年了，突然发现这个词是可以被动摇的，就是在那么严肃的学术场合，这个词是可以被动摇的。所以艺术史其实是在上一个流派的运动当中找一个词去概括而已。艺术史一定是后知后觉的，不能去预测的，那么这个词语其实就是对当下情感、当下材料的一个选性的词，也许再过一个世纪可能我们的，史论家可能根本不会用“当代”这个词，可能就是“超级后现代主义”。

奥奎恩作品

　　高鹏：所以我们不能被“当代”艺术这个词而给自己设限。它一定是区别于上一个潮流，而且又跟当下情感，包括当下的材料，和当下的社会问题而产生的新的艺术门类，这就是当代艺术，那么中国的当代艺术，无疑也必须跟中国当下的这个情感，当下的社会问题，那就是中国的当代艺术的前途。那今日美术馆，沿着这条思路来往前推算，那我们就是为什么会做很多我们在推的行为艺术、声音艺术，包括跟互联网、媒体、科技结合的一些艺术。在整个经济一体化包括世界经济的时候。政治问题依然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但已经不全部了。新的90后、00后，包括年轻一代，很多人对“政治”这个问题并没有这么敏感，也不很感兴趣。现在世界进入到一个族群化时代，跨地域。我可能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因为动漫，或者是电玩，或者是某一个爱好，或者是某一个明星的粉丝而成为一个新的族群。这是未来的新的倾向，那么这种族群的产生，必然是因为互联网，包括我们认同的某一种艺术类别和形式，那就必然导致这种新的艺术和新的中国当代艺术，他必须要有新的样式，这个就是我对当代艺术的判断。

　　所以我们为什么会不断地去推广，因为今日美术馆不是博物馆。我们不是在陈设大家已经认同的，或者是有共同价值判断的。我们会提出先锋实验性，就是让你不得不去从艺术未来发展的角度上，去支持那些未知的、不确认的展览。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让当代艺术不断地前进，而不至于固步自封，这个就是我对当代艺术的理解。

　　记者：所以探讨的范围，也不光是政治、也不光是人们的生活，和当下的社会问题，包含各方面。

　　高鹏：各方面的。因为其实艺术本身就有几个永恒的主题，“爱、恨、生死、性、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环保问题”这些问题是艺术永恒的主题。不能只是放大某一块，这是不可能的，也不健康。

　　“90%的艺术项目都是超出现有认知的”

今日美术馆展览

　　高鹏：我觉得最重要一点，就是美术馆的负责人以及整个团队一定要非常的开放，你要有一颗很包容的心，就像一开始接管这个馆的时候，我自己也问了很多导师，和国外的馆长，他们给我一个共同的意见。当我问我需要具备什么素质的时候，他们说，如果你要从事一个当代美术馆，那你最基本的，其他的先不说，你最基本的就是你必须足够的开放，因为你所选择的，和你从事的很多艺术项目，90%都是超出你的认知的，就是可能连你自己都不认同，但是你不认同就说明这些艺术其实是有创造力的，因为创造力就是未知，当你已经可以认知或者认同它的话，它就不叫创造力了。他一定是在传统已有审美认知的这个范畴之外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你没有这个开放的心态，新的艺术的种子永远都不会萌发，他永远都会是大家的审美范围之内的，所以这个开放的心态特别特别的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让艺术更具创造力并保持健康、可持续的发展。事实上我们支持的90%的艺术家，可能都不会让我本人很舒服，但是如果你没有这样一个心态的话，你的这个馆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就根本无从谈起。

　　搜狐艺术：这个理论是这样的，但是操作起来，这个度是怎么把握的？就是后面的运营机制是什么？

　　高鹏：这个就是为什么每个美术馆还是要有自己的专家团队，包括馆长还是需要有艺术背景的，把控展览在整个艺术史的脉络当中。当馆长判断不清的时候，比如说我们有黄笃老师，以及整个专家团队。他会从整个看似自由的脉络里面，锁定某个方向。我们是在一个方向里面自由，而不是真的就是完全没有方向。包括我们推行的声音艺术，在北欧很多国家已经有非常清晰的脉络，包括行为艺术也是这样。目前，肢体艺术的出现是因为行为艺术发展到了一个瓶颈期，大家会发现，全世界最好的现当代美术馆，其实都是重新在考虑肢体艺术问题。就是回到人本身，肢体本身，而产生的艺术。明年今日美术馆会与一个专注于身体探索的舞团—“陶身体”进行合作。这么多舞蹈团，为什么我们选择这一个？就是因为它所有的理论、所有的实践是和美术馆认知的、和国际上当代艺术的理论体系是最符合的。所以我们的选择看似很自由，但其实自由也是有自己的一个范围的。

“陶身体”表演

　　记者：能不能介绍一下你们的学术团队。

　　高鹏：学术团队的话，现在是我们有主策展人黄笃老师，他是付薪每月都来，他为我们学术展览筛选提供意见。学术理事还包括伦敦艺术大学的副院长Chris Wenwight，他是2014都是我们年刚刚聘请的，其他专家包括像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谭平、王端廷，都是我们的学术顾问，还有艺术家徐累等等。我们这个团队大概能有四五十人，几乎是涵盖了中国北方地区一半以上，最重要的策展人和艺术机构负责人。我们每一年都会有一个大型的学术征求会，每一个季度会有一个中小型的，我们大概每两周到一个月，会有一个最小型的学术讨论会。可能不是每个成员都到场，要看大家时间，但至少打电话也要参与。我们会根据不同的时间和专题来找学术委员进行讨论。其中有两个外国的艺术委员。像Chris我每年一定会跟他见一个面的，因为圣马丁艺术学院就是在他的手里走向世界的。而且他也给我很多资源帮助，就像2015年我们的理事航海活动。2015年我们在中英文化交流年中，有一个艺术作品之所以可以穿越伦敦大桥，基本上都是他帮我联系的。

艺术家谭平

　　“不急不躁按节奏做事，一定会有价值认同的人”

　　搜狐艺术：我们知道这两年的艺术市场不太乐观，今日美术馆的财务报表还是挺令人满意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高鹏：首先我们的美术馆是一个非营利的机构，所以对市场份额要求其实没有那么大，我们其实就是两千万左右的“盘”。因为我们不参与到非常大的业务，我们也不需要更多的钱。市场的下行对拍卖行和画廊的冲击是最大的，因为它们有时候一笔交易就是上亿，当没有人花这么多钱时，突然间这笔业务就没有了，对于美术馆来说，原则上是不需要那么多钱的，我们总量是定的，而且是可控的。

　　怎么来控制，这是运营方面的技巧。美术馆运营其实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我们自筹的展览，就是说我们来付钱。包括大型的学术展览、个展，和一些青年艺术家的扶持展。第二个层次是我们责任和义务性的展览，我们免费支持然后找赞助商跟我们一起合作。特别是使馆类别的，文化交流的项目。因为我们重视自己的国际形象，但是我们又无法自己承担那么多的运费、保险费，包括我们的场地、人力、宣传费用，所以我们会找赞助伙伴来共同承担。第三个层次就是收费性的展览，这方面我们会进行严格的把关。事实上每年这部分的营收空间都在递增，比如前年年接到的申请就有六七千万，去年也有三四千万，但我们总是把这部分的收入控制在500万上下，对展览内容有严格的把关。因为我们也只是需要五百万。这样我们才能保持自己的学术性。第二，这样才能保持我们收入的多样性。这一点在艺术市场经济好的时候基本上体现不出什么优势。现在很多的机构可能是一个投资人，或者几个单向收入，就支撑了整个美术馆。那么在今日美术馆，我们努力做收入的多样性，就是为了对抗经济或外部条件的突然变化，使我们一直平稳的运行。我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撤资，或者企业经营下滑，或者市场不景气而受到什么影响。而且明年我们可能还会把礼品店、咖啡馆的收入再合并进来。所以今日美术馆算是一个运营性的美术馆，它的优势就是特别的稳定。它今后十几年，也不会依赖一、两个人的投资，或者一两笔的收入。所以今日美术馆永远不会因为经济不好就突然间倒闭了。

　　记者：我看2015年我们开始招募理事成员，有私人的赞助加进来，今日美术馆是如何吸引这些私人赞助参与的？

　　高鹏：最重要的还是凭借我们的展览和项目。我们的年报除了对公众负责之外，很大程度也是给未来的潜在的理事和赞助商看的。我们要拿自己做的项目和业绩说话。可能很多人对我们是很熟悉，但是当他们看到年报时还是大吃一惊，就会觉得原来你们一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那天我们做年底媒体见面会时，资助奖学金的杨大勇先生看完我们的年报，当天就又捐一笔钱，成为我们的理事会员了，所以就是说，只要有人能够踏下心来看我们的年报，只要这个团队不急不躁按照现在的节奏做，一定会有价值认同的人。其实理事会成员与赞助商还不一样，理事会成员其实一点回报都没有的，他跟我们完全是价值认同的关系。当然，理事会成员可以免费参观，但这与其投入的巨额赞助相比，实在是微乎其微了。

　　搜狐艺术：你是怎么看待现在很多美术馆通过办展览赚取场地费或者是置换作品这一行为的？

　　高鹏：2011年从英国回到中国的时候，这是我最不理解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后来跟每个使馆制订合作计划的时候，绝对是免场地费的。因为收场地费这件事在国外真是逆天了。即使是孟加拉这种倒数第三名的国家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真是件特别中国本土化的方式。但是换句话说，中国地大物博，存在一些特殊的原因，没办法在短期内完成西方式的改革，我也是能理解。但是这就导致很多中国的民营美术馆，不能找到完整的合法的赞助体系。这也造成很多民营美术馆只活三年的怪现象。所以作为美术馆的负责人，必须考虑生存问题，先生存后发展。所以要生存，场地就变成最基本的收入，但是平衡场地收入基本的条件，是要看能不能把持住这个度，一个是展览质量的度，第二就是数量的度，它占我们全年收入比例的多少，现在根据我们的财务平衡，我可以把六七千万元的实际市场压在五百万左右的实际收入，我觉得这个是目前为止，特殊的情况下我必须要做的。这些钱，就是够最基本的水电、物业成本，相当于让社会来帮我们租这个场地，出最基本的物业成本。

　　置换作品这件事情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从去年开始，你会发现今日美术馆很少有置换作品的。如果我们愿意置换的话，有七八千万的场地费，就有七八千万愿意置换的作品，而且大家首选都是置换作品的。我自己是不愿意，因为这是不健康的。但是有一些集团需要通过这种手法来充帐，但是这种形式造成一个误导，就是让大家觉得做展览必须要给（作品），不应该是这样的。做美术馆的前提还是公益，我们的团队还在坚守做美术馆，理想还是放在第一位的。在繁忙的都市，坚守一块艺术理想停靠的港湾，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