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他是一个对艺术极度虔诚、对生活极度敏感的人，又是一个勇于破成规，不断探索的真正艺术家
Q：你们这代人第一次接触吴冠中先生的画是什么时候，当时你什么感受？
A：真正知道吴先生是七十年代的事，那时中国美术馆正举办十九世纪法国风景画展，也正好在1978年的春天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主办吴先生的首次个人画展，他的这个展览与法国油画展前后脚，看的人也不少，我也看了，在美术界影响很大，评价很高，当时不少美术界的大腕，如华君武先生就称赞他的油画是我们民族的东西。在这之前，我仅仅零星的看到过他画西藏的水彩画印刷品，感觉吴先生的名气不大。特别是我们当时初入美术门庭，苏俄美术在国内占主导地位，吴先生被边缘化，我们又受苏俄美术的影响较大，还看不懂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的创新问题。
1979年4月，北京中国美术馆又接着举办“吴冠中绘画作品展”，展出油画和水墨作品大概一百二十幅左右。北京展出结束后，又被邀请到四川、湖北、湖南、浙江、江苏、广东、广西、山西、辽宁等省巡展。同时他又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绘画的形式美》的文章，当时“极左思潮”还没有退潮，在美术界引起激烈的文艺思想大讨论。记得好像是1981年北京美协在景山公园又举办了《吴冠中新作展》，他又在《美术》杂志发表了《内容决定形式？》，把激烈的文艺思想大讨论又推到了一个高潮。可以说他是以他的艺术作品和理论的紧密联系，来阐述他的艺术观点和思想，向极左思潮和僵化的教条的传统观念、一统天下的苏俄美术挑战。在当时的情形下，他的艺术思想和创新道路是一步险棋，赞成他的思想和创新道路的人不少，所以那个阶段他的展览接二连三，但都为他又捏了一把汗。听吴先生说，当时中国美术馆举办他的作品展，开幕式时他的老朋友李可染先生来得最早，他陪可染先生看画，李可染先生说“看你的画真让人害怕。”可染先生也是中国画革新的大家，它是很有胆识的人，连他都害怕，心有余悸，可见吴先生在当时来说走得有多远？但是在他来说“坚持真理哪怕皇亲国戚”。正是这个阶段，我看到了吴先生的很多油画和水墨作品，了解了他的艺术思想，才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才真正知道他，对他和他的作品都有高山仰止之感。
特别是我们这一代经历了那么一个很单一的文艺创作时代，“红光亮、高大全”的艺术模式，再看吴先生的作品感觉他的作品很新颖，有一股清新之气。那时我们很年轻，也感受到了文革十年“极左”文艺思想的压抑气息，反叛意识也很强烈，当我们知道五十年代“文艺整风”时，他被当作“形式主义的堡垒”批判过，我们这一代人就自然更喜欢吴先生锐意创新的思想和他的画。他的画与生活很贴近、通俗，来源于他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和对形式美的独特发现。他生动的用笔、用色，节奏、形式感很强，主题、意境、风格鲜明，非常有美感。他要追求的受众效果，正如他所说：“老百姓叫好，专家鼓掌”，雅俗共赏的效果。所以当时我对他的作品印象很深刻，非常喜欢，感觉有激情、有生命力，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动。除了他的展览以外，我也常到北京画店，荣宝斋等展销的地方去寻找，看他的画。
Q：概括的说你认为吴冠中的艺术成就体现在哪些方面？
A：现在回过头去，或者从现代美术史的角度看，可以说吴先生是中国二十纪至今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探索的杰出代表，无愧一代艺术大师。为什么这样说呢？在他前面也有很多老一辈的美术家，像由西画入手，“西体中用”的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常书鸿等都在思考和探索油画的民族化、中国画的现代化问题，像齐白石、陈之佛、潘天寿、张大千、赵望云等都在思考和探索中国画革新问题，这实际上也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思想变革的核心问题，“西体中用”、”中体西用”、“中西合璧”思想在文化艺术领域的展开，又是中国文化艺术走向现代的必然探索之路，也是历史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前辈们都很出色的走完了自己的道路，完成了历史使命。经过前辈们的努力，可以说又搭建了一个艺术革新与发展的新的平台，到了吴先生这里，他也是一个非常有使命感的人，就更出色了，步子就迈的更大了，他把艺术革新的思想推到一个新的高度。特别是中国传统绘画倾向心性的视觉形式弱化问题，比如传统的中国画适宜在手中把玩，近看，心神随画面结构可游可走，不宜远看，稍微远一点一切都消失了。在吴先生这得到彻底的解决，你看他的画视觉冲击力很强，但又不乏中国绘画的意境之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艺术语言，破了中国传统绘画皴、描、点、线和笔墨表现的成规戒律，创建了新的笔墨样式和艺术形式，即“吴家粉本”，丰富了中国绘画语言体系，使中国绘画真正具有了现代性。在油画民族化的成就方面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用中国传统绘画心性的诗意，滤去自然主义的光色，以生命的体悟去表达自然万物的诗意。所以你看他的画，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是西方的，审美的语言形式却又是中国民族的，西方人看他的画都普遍感到有东方的情思和意境。他的创新无论是油画还是水墨，从本质上说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有中国艺术精神的血脉、西方艺术的筋骨的。概括的说吴先生一生的艺术成就就是在融合中西艺术方面做出了典范。
Q：你对吴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哪方面？
A：1987年开始我代表学院协调吴先生那边的事情，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没有和他朝夕相处，但与他接触的还是比较多、比较深的。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首先是他对艺术极度虔诚，对生活极度的敏感。艺术高于他的生命，他敢于破陈规，讲真话，做事严谨。他对艺术极度虔诚，因此对于生活也就极度的敏感，而对生活的极度敏感，又在于他对生活充满了诗意，更在于他与生俱来生命中的诗性，所以他把艺术看得比性命还重。他敢于破陈规在于他的魄力和胆识，这个胆识又来自于他对东西方文化艺术深厚的理解和修养。因为他能够全面把握艺术的真谛，他心中才有数，才能咬住青山不放松，他才能够在艺术人生中“闯险滩”、“破难关”，孤独的不停地前行。
Q：你跟他打交道过程中，有没有比较典型的事情，能体现他这种敏感？
A：比如说他对艺术、生活、人生的问题都很敏感，看问题很尖锐，能看出问题的本质在哪里。他辨别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能力十分敏锐，美的东西他紧紧抓住不放，丑恶的东西他坚决唾弃、排斥、决不苟同。有一次我与他的学生刘巨德、钟蜀珩以及吴师母和吴先生一起去香山卧佛山庄游玩，突然看到院落中两棵高大的松树，他马上打开速写本，拿起笔就画，说这两棵树的结构很美，之间的关系有意思，在家里想不出来的，马上就把这两棵树速写下来。我们看了无动于衷，他却马上把它记录下来，回家去画。有些场景、结构、形式在家里是想不出来的，他在生活里敏锐的发现形式、发现美。但他真正在创作的时候是完全靠直觉的，所有的理论、结构、形式的观念又统统的抛到一边，自然而然地表达他所感受到的东西。那一次我们还谈到了文学的问题，他认为巴金先生的艺术成就是无法与鲁迅先生相比的。
Q：你认为吴先生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A：你说的最大特点是指人还是指艺术？如果是指他的艺术作品，我在前边谈到了。如果是指他人的最大特点，我想他思想犀利、活跃是他最大的特点。因为他的思想犀利、活跃，他才能够不断的超越自己，超越世俗观念，打破常规，我想他作为艺术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正是来源于他的思想力量，只有思想的力量，人才有魄力和胆识。我们可以看很多人都在进行中国画创新，也有风格、题材也有差异，但集合起来看基本像一个人画的，风格的差异比较微弱，但是吴先生的画往这儿一放，一看就是吴冠中的。这一点非常突出。现在很多艺术家什么都不缺，就缺犀利的思想，深厚的思想修养。一个艺术家要想走的很远没有思想的力量、思想的深度，他是难以持续下去的。
Q：在你看来他个性是什么样的？
A：他的特点也包涵了他的个性，因为他思想犀利，看问题尖锐，所以他这个人那疾恶如仇，直言不讳，快言快语，思维敏锐，且独特，但是对美好的事情也非常敏感。他的个性对于那些不走艺术正道的人或者为人不正派的人来说，都比较怕他，自然也有骂他的人，鲁迅先生不就是这样吗？我想他的个性与他崇尚鲁迅先生有密切关系。他对个人的生活要求很简朴，不尚奢华。按说他是艺术的贵族，千万、亿万财富的拥有者，却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住在一个大众的社区里，所谓高级社区他倒反而住不惯。但是对艺术追求是绝对不放松的。他出去写生，首先要把艺术作品安排好，让作品安全。坐车他把座位留给画坐，他不坐；写生下山的时候抱着画，人从山上往下滚，也不让画受吃亏。创作的过程他进入忘我的境界，不吃不喝不休息。他把艺术视为性命，反过来讲，他的艺术的生命力又是非常旺盛的。现在条件好了，他仍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
Q：他当年当老师的形象是怎样的？
A：他们老一代的艺术家做老师非常敬业，他带学生一块儿出去画画，教学生，不仅是教技术，而且教艺术，教做人，或者说审美教育吧。他把艺术本质的东西教给学生，告诉学生怎样去发现美，怎么去观察，怎么去表现。最重要的是他对艺术的虔诚态度以及探索的精神，让同学们受益匪浅。他平时也非常关爱有才气、艺品、人品俱佳的学生，像刘巨德、钟蜀珩、王怀庆、王秦生、秦龙等他都是非常关爱的，关心他们的生活，关心他们艺术创作的发展情况，向他们讲自己的心得体会，希望他们青出于蓝胜于蓝。我这二十几年跟他在一块儿，聆听他的教诲也是非常受益的。我记得最深刻的是我上大二的时候，暑假我们全班同学都回到各自的家乡画写生，开学以后集中全班的写生观摩，那次特意请来了吴先生给我们点评，他没有任何大牌教授和名家的架子，到我们班细心点评，语言生动、形象，特别说到我的艺术作品“像个老头穿了个大皮袄，有厚重感”，鼓励同学们，同学们至今难以忘怀。
Q：说一说当年你和吴先生一起做雕塑“生之欲”时的故事。
A：2001年李政道先生和吴冠中先生主持《清华大学国际艺术与科学作品展及学术研讨会》，一个是科学界的大家，一个是艺术界的大师 ，他们二人都是这次活动的主席，这在科学和艺术界是一件盛事。当时李政道提出了要创作一件表现物质构成的作品，用正负粒子对撞的情景做一件雕塑，后来按照李先生的创意我构思设计制作了这件作品。这件作品李先生命名《物之道》。这时吴先生看到了清华大学饶子和教授的蛋白基因结构，提出了创意生命主题的雕塑，与李先生创意的《物之道》对应，我按照他的创意又遇张烈和刘巨德老师研究设计制作表达生命结构的雕塑作品，吴先生命名为《生之欲》。这两件作品当时立在中国美术馆大门一左一右，被吴先生、李先生称为艺术与科学作品展览的“门神”“智慧的双眼”。 “生之欲”用了中国书法艺术最高境界“舞”的概念表达生命的昂然生机，。吴先生用民间的迎春黄、柳绿桃红色彩为雕塑的基本色。雕塑的结构和色彩概念与他的绘画形式和风格一脉相承。这两件作品在当时影响比较大，都是两位大师不仅出创意，还不断升华概念，研究作品的主题、内涵与形式，直接参与修改，他们不顾年迈，繁忙的工作和事务，亲自到制作现场把关指导，参与制作。从中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可以说这是一次两位大师手把手的教我们创作的难得机会。
Q：你曾经参与《吴冠中全集》的相关工作，有什么想法？
A：吴先生的全集我没有直接参与，主要是负责把他全集的全部作品扫成光盘，给全集分编的编委们。工作量大，要求深入细致，只是在外围做了一点工作。出版《吴先生全集》对艺术家以及社会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不仅满足艺术研究的需要，也满足社会审美的需要，而且对艺术家来说也是一个集中检阅自己的成果，对于艺术市场来说也是著录。《吴先生全集》和一般人的作品集是不一样的，他既是文学家又是文艺思想家，他的散文在文学界被誉为一派，美术作品和艺术思想更是重要的一派，他的思想和作品可以说影响了几代人。他称自己“水陆兼程”，我想是因为绘画语言无法表达他的思想时，他就走进文学领域去表达他的思想和感情。这两个领域都是表达思想和情感的艺术领域，但平时与他交往中，我感到他更看重文学，他认为绘画视觉的语言有时是很难表达深刻的思想内容的。从这一点来看，他更注重思想的力量。记得他曾说过如果再让他选择，他宁愿选择文学。其实视觉的形式之美让他弃之不去，思想力量的厚重之美让他割舍不掉。因此他辛勤的“水陆兼程”。这正是他与其它美术家所不同的地方，也是其他艺术家难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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