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老库

　　根与叶

　　老库又来到北京，带着他2014年威尼斯双年展总监的最新身份。午饭时间，他简单向我们介绍了策展思路：请所有的国家馆都统一讲述自己过去一百年建筑现代化的故事。但就如何把这次展览的主题“Fundamental”翻译成中文，在座的几位中国人未能达成统一。下午，我带他去往京郊的一个大木作工坊，为他在中央馆的策展做准备，在那里他要把全世界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建筑构件作集合展出。院子里正在复原一个木结构的老宅，主体构件都是从安徽乡下拆运到北京的。“看，这是一栋一百年前的房子。”我对老库说，“但属于一百年前的只有木作本身，剩下都是‘现代性’。如果只是展出这些木构件，那么Fundamental就应译成‘基本’；但如果要展出它的预制体系、框架结构、院宅关系，Fundamental就应译成‘根本’。基本构件可以变，但根本秩序却是不变的。中央馆的Fundamental和中国馆的Fundamental，译成中文，区别就出来了。”老库嗯了一声：“看来你们中国馆有自己的故事了。”

　　十年前，我发表了第一篇有关库哈斯的评论。由于OMA在荷兰语中意为“祖母”，我有意在这家大众时尚媒体上模仿阿尔莫多瓦的一部电影，将标题定为《关于库哈斯的一切》，希望普通读者能读到“一切有关库哈斯的故事”，而专业读者则能读到“库哈斯眼中的‘一切’”。正如爱因斯坦曾说的：你不可能用造成问题的思路去解决问题。用学院派建筑学的思路去理解面向“一切”的库哈斯，只会问题重重。一年后库哈斯的新书《内容》（Content）出版了，他在书中所作的前言证实了我对他这一判断：“从建造的义务中解放出来，它（建筑）可以成为一种思考一切的方式……一种有关一切的图解。”这本被他定义为杂志的出版物中，他通过他的建筑师实践当回了记者，或者说他用记者的方式改造了建筑师职业。此前，这个职业有三种信念：微观层面，空间可以作为个人体验；中观层面，空间可以进行资源配置；宏观层面，空间可以作为与经济、行政、法律相平行的调控杠杆（尤其在土地公有制国家），而库哈斯则发掘了空间作为语境间、学科间通用语言的属性，使建筑成为建筑师进入陌生领域的媒介。《内容》不仅再次发表了《垃圾空间》，而且明显地受到非纸媒语言的影响，被不无犬儒地设计成了充满刺耳噪音和信息碎屑的“垃圾空间”。内容不再是象牙塔内被学术精英垄断的专利（学院派只是人类被分工固定的异化方式之一），通俗形式成为了内容的一部分，以强调“建筑是一种看待世界的尴尬方式和改造世界的不完全媒介”。《垃圾空间》中描绘的反乌托邦场景是入木三分的，它接近中国作家刘慈欣在《三体》中描绘的一个科幻寓言：人类将有可能因为基础理论的锁死而陷入一种思想停滞、启蒙终结的状态，这令人类的一切成就如同泰坦尼克上的最后狂欢，无根之木上的虚假繁荣。尽管我个人从不认为启蒙会真的终结，物极必反，思想的复兴会在未来某个混合着剧变、动荡和革命的时刻再次降临，但眼下，大部分人至多只能用“偏狂批判法”来为自己的无根之木寻根。

　　《内容》出版时库哈斯已年届六十，就好奇心和求知欲而言，他是年轻的，而就阅历和记性而言，他已是个长者。这本继承了《小中大超大》（SMLXL）编辑方式的海量信息之书，似乎成了他“亢龙有悔”的转折点。七年后，他出版了有关日本新陈代谢运动的采访集《日本计划》（Project Japan），在该书前言中他一语双关地写道：“随着记性的衰退，视野是唯一的选项。 ”——既是对上世纪最后一场现代建筑运动的感慨，也是对他本人步入老年的感悟。我相信，如果某种东方的“慢”能够真正进入他的视野的话，那应该是比他年轻时在日本学到的一套密集严苛的日程表更有价值的东西——一种抵御异化的古老哲学。这种哲学的根本，同样来自于一种“有关一切的图解”，一种“立象以尽意”的全局视野，一种在东西、左右、大小、破立等意象间建立起的方位、取向、分形、生克的关联体系，并以这种体系为“常”，为万世之“变”立法。中国古建体系的持续性，正是在预制体系、框架结构、院宅关系、园林体系和分形关系等一系列“万世根本”的原则基础上、以不变应万变的结果。新陈代谢（Metabolism）一词原为日语，翻译成道家术语即“生长收藏”，而在这四象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国古建体系，本质上自然是新陈代谢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一现代建筑运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一传统体系影响下的日本）。尽管经历了近代礼失而求诸野的动荡，中国文明将在更长的历史图景中显示出“守正出奇”的轨迹，而相比之下，西方文明则是一个“出奇归正”的过程，库哈斯从“记性”到“视野”的转变，以及从“癫狂”到“根本”的回归，都属于这个过程。

　　在2000年普利兹克奖授奖会上，库哈斯用几乎危言耸听的方式表达了他对建筑学未来的视野：“如果我们不……重新将建筑作为视作一种思考古老问题的方式，建筑学或许将不会持续到2050年。”可以说，库哈斯长达半个世纪的工作为这个行将就木的学科作为“思考古老问题”的存在延长了寿命。建筑学面临的威胁是多方面的：学科内部的思想停滞，外部新兴交叉学科的竞争，以及虚拟空间对现实的改造。我想，库哈斯视野中的建筑学，将通过对“大数据垄断人类”的“角色反转”而得以重生：借用互联网在跨界交流和知识生产方面的优势，强化被边缘化的物理现实，重建古老的通识体系。智者求同，愚者求异，在互联网将“一切”都呕吐到人类面前时，我们的工作就不再是在搜索引擎的“一切”中盲人摸象，而是从眼花缭乱的“一切”回归到“一”的根本，这是一个重建“根-叶”关系的巴别塔。在这个方向上，他在有生之年还能走多远我们并不知道，但或许这并不重要，就像他常说的：选择建筑师职业不是为了让自已自由，而是让别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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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此处指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P. Almodóvar）1999年的电影作品《关于我母亲的一切》（All about My Mother / Todo sobre mi madre）。

　　39 引自《内容》前言：“Architecture is a fuzzy amalgamation of ancient knowledge and contemporary practice, an awkward way to look at the world and an inadequate medium to operate on it.”

　　40 《三体》，中国60后作家刘慈欣有关人类本性和“宇宙社会学”的科幻小说，最早于2008年连载于《科幻世界》，包括《地球往事》、《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三部分。

　　41 引自《日本计划》前言：“As memory weakens, vision is the only option.”

　　42 引自《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